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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术研究的“俯仰之间”:论研究主体的仰视、平视与俯视

2004-10-07 15:25:00 来源:博览群书 叶 隽  我有话说

对待先贤,似乎情不自禁地就会涌起一种“高山仰止”的感觉,正所谓“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”。然而细究起来,这其中的关联,原是大有讲究。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“景仰不已”的感觉,固然是因了前贤的胸怀风襟、学术气度等等客因,就我们自己而言,主观上的追慕文化英雄、树立心中偶像,可能都是重要的因素。这对于初涉

学术、由精神追询而走向学问的学子而言,尤其如此。然则,究其实质,似又不尽然。

就以我自己对留德学人的研究历程而言,似乎也多多少少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过程。最早时由于梳理历史,埋首于无尽之资料爬梳之中,用功倒是不少,但收获却是不大;认真反省,觉得自己“匠气十足”,“钝功有余”,而实乏对前贤之“仔细体贴”,乃转向个案研究,特别提醒自家的“同情之理解,温情之敬意”,可到最后觉得倒是理解满腹、敬意盈胸了,但却又深感只能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”。可这类文章,即便做到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》的地步,又能如何?这难道真是学术研究的本意?于是,便想退一步,不妨以一种平和客观的心态来“做局外观”,果然便有很是不同的收获。

那日,一位前辈学者谓,对研究对象不妨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,要学会去俯视他们。初听此言,颇有惊诧之感。毕竟从“仰视”退到“平视”,还可以调整心态;但若从“平视”再退一步,将“仰视”终究变成“俯视”,这可真地很不容易。毕竟,这些研究对象,乃是历史上的重要人物,而对他们,又正是因了满心崇敬才将之作为自家的研究对象。可仔细反省,却知道又是自己的境界层次问题。

对研究对象采取或“仰视”,或“平视”,或“俯视”的态度,其实与研究主体对研究对象的敬意毫无关系,也并不要求将“同情理解”与“温情体贴”尽皆剔除。而是针对研究主体个人而言的一种“整体提升”,也就是说,是一个“技艺”层面的问题。

学术之路走了这么久,虽然谈不上什么“历经沧桑”,但说一句“如鱼饮水,冷暖自知”,还是可以的。做研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?确实是常涌上心头的一个问题,无论是身在其中的现代中国学术史上前辈们的筚路蓝缕与“卖柑者言”;还是异国前贤的宏篇论述,都曾细加拜读推敲。每代人都有一个不断“对话前贤”与“拷问自我”的过程,或许到了我们这一代,也仍然难以免除?学术研究除了它本身技术层面的“知识积累”之外,也更有其精神层面的“世代延绵”,如果说前者可以通过严格规范和学术训练可以达致的话,那么后者却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研究者自身的用心体悟,说“心领神会”,多少有点玄妙,但所谓“举一反三”或“心有灵犀”,可能都不为过。因为,这“精神承继”的过程正是一个“自我拷问”的周期。没有发自内心的灵魂拷问,没有天人交战的精神之痛,这种“精神承继”很难算是完成了。而这种拷问与承继的过程,往往正是借助于与先贤个体的交流与对话而获得的。

之所以这样立论,大概也是结合自己研究过程的“甘苦体会”所得。最初进行《1930~1940年代中国留德学人研究》,主要做的还是梳理史实的工作;《现代学术视野中的留德学人》则完全体现出对先贤“同情之理解”,表达出“温情之敬意”;到了《另一种西学――中国现代留德学人及其对德国文化的接受》,则将这种“敬意”与“温情”尽量压在纸背,尽可能反映出当时比较真实的“历史场景”。同时,已觉得能用一种较为平和与平等的目光去对待研究对象,无论他们曾为大贤,曾为大圣,在我心目中,都尽力尝试以“史家”的客观去衡量之。但如此说来,最多也就是接近“平视”的目光,离“俯视”之标准,还有很大的距离。但到了这部《学科史构建与学术史进程――德语文学研究与现代中国》,则忽地感觉到,如果仅仅将笔墨停留在“温情”与“敬意”的层次,恐怕是远远不够的,更多地,恐怕真地需要一种“居高临下”,一种“俯视”,甚至一种“辩难”、“驳问”的意识,“会当临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,要真地想有所成就,或许真地不能仅仅是“仰视”甚至“平视”。

冯至(1905-1993)

对陈铨、冯至这代人,我们究竟抱怎样的一种态度?他们的学术史与文化史意义(广义)究竟如何判定?作为后来者,又应该怎样续上后继的步伐?这一代人,他们究竟应当怎样定格在历史的大屏幕上?“盖棺论定”,说来容易,一旦要落实在自家笔下,真是觉得肩有“千钧之力”啊!论德国文学史的撰作,将开风气之先并为德语文学界元老的张威廉排除在外,而取以中国文学史家名显、作为门外的刘大杰为代表,这样的判断,没有一定的“反省意识”与“拷问立场”,又如何敢轻易罗列?至于一代代学人的代际传递与历史功过,又该如何“审视拷问”?时为国际一流学者的欧尔克,作为汉学家的卫礼贤,长期执教北大德文系的洪德生,外来人的功绩得失,如何鉴别?杨丙辰的游走于北大、清华之间,作为第一代师长,又应该如何评价?至于第一代的学生,诸如本土学成半途向学的张威廉、德国归来德语精深的商承祖、日后清华毕业留学哈佛的杨业治……这些都是我们曾经顶礼师之,甚为尊崇的前辈学者啊!有些更是老师的老师的老师!

然而,我们不得不问,百年沧桑,德语文学一学科在现代中国的坎坷发展历程,为什么竟然如此“步履维艰”?排除去经常为人引用的“战争创伤”、“政治干扰”、“经济条件”诸因素之外,学术成就本身的“花果飘零”,确实是不得不承认的一个现实。这,暂且置而不论。对于现代中国德语文学研究的先行学者们来说,后辈不得不追问的一个问题是:规范为何迟迟未能建立,准则为何久久未获公认?如果说第一代人还不得不在开创期的“传统”与“现代”之间苦苦挣扎,甚至更多地依赖于国外本身的指导与范式的话(也有本学科的特殊性);那么从异国留学归来,尤其是在名校之中获得博士学位的学人,又如何能辞其咎?我至今不明白,能做出相当工整规范的德国式的博士学位论文的先贤,如陈铨,如冯至,他们究竟是不能为,还是不愿为?他们在归国之后,都干了些什么?

冯至的本质还是个诗人,他的德国求学路,更多地是随性移情的“自我修养”过程,没有合适的教授就转学他地,自由自在地阅读自由心灵的契合者,尽管最后的论文因了“博士头衔”的考虑而研究的是他本人性情气质并不甚为契合的诺瓦利斯,尽管他的博士论文导师是他颇不以为然的布克教授,尽管他的论文写作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借助于德国朋友的帮助……但无可否认的是,这篇博士论文在学术史上是有所贡献的,至少,通过这一论文写作的过程,冯至是获得了在德国也得到承认的“入场券”的学术资格的。我们至少可以说,冯至若能将他在德国所受到的严格学术训练继续“发扬光大”,对于现代中国正处于建设期的德语文学学科而言,意义莫大焉!因为,他不但是科班出身归来的“少壮派”,更具有烫金的“洋博士”资格;然而,冯至沉默了,他先就职于中德学会,后受聘于同济中学,直到抗战时代才成为了西南联大的德文教授,虽然教的只能是公共课(因为彼时不设德文专业)。《歌德论述》虽然不乏独到的观点和精彩的议论,然其中颇多演讲类文字,仍不能算是严格意义的学术研究,与他在德国那篇《自然与精神的类比是诺瓦里斯作品中的文体原则》的博士论文相比,学术上的差距是不难看见的。

陈铨的本业是英文,后来在美国而转向德国文学,多半是兴趣使然。但这决不妨碍他1933年留德归来,就在母校清华获得了教授聘职。在1937年后的西南联大时代,他也同样是名声显扬的德文教授。可是,陈铨的贡献如何呢?他的一大贡献,就是将其在德国基尔大学完成的博士论文翻译出版,这部由《德国文学中的中国纯文学》翻译而来的《中德文学研究》,出版于1936年,成为了中国比较文学的开拓性著作之一。然而,与冯至不同的是,在清华的陈铨,执教于德文专业,是完全有可能为中国德语文学学科的建立有所贡献的,无论是引进新思路、奠立学科制度,还是寻找旧传统、梳理学术史,都有太多的事可以做。然而在这方面,我们未曾看到陈氏的贡献。等到了西南联大时代,虽然与冯至同任德文教授,但此时的陈铨,显然别有关怀,抗战时代的凌厉号角,已使他难以在专守作为学人的书斋清静,而更以战国策派的重要代表出现在抗战文化的大幕之中。

冯至、陈铨无疑是中国德语文学学科那代人中最优秀的人物,他们对后世的影响也是非常之大。但如果考量百年来的学科史成就,我们会遗憾地发现,经由他们参与创建的传统,其实有诸多值得置疑之处(其中当然有时代背景的原因,甚至很大,但此处存而不论)。学科规则之未能奠立,是为其大者。从“俯视”的角度来看,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,或多或少对此都有所牵制,无论在精力、时间和思维角度方面,都必然对作为纯学术的一面有所影响;但此点并非致命性的,陈寅恪也写得一手好诗,钱钟书更是做小说的能手,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学术成就。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或许是冯至、陈铨们的学术史与学术前沿意识,都不浓烈。德语文学作为一门专业性“学科”,其实远未得到足够的关注。从本质上来看,中国德语文学研究的起点并不低,北大创办德文系时,就请来了作为德国文学专家的欧尔克为教授,说是与对象国的学术前沿接续了关系可能并不为过。但从之后的发展来看,我们的学科建设并没有真地建立在这样一个高平台上。

前贤已矣,如此强调“居高临下”,决不是为了“苛求古人”,而是提醒自己,不要再走入如过去那样的“盲目崇拜”状态。前贤的成就与贡献,当然必须充分肯定,因为这本就属于我们必有的“学术传统”的那一部分,“高山仰止”也是我们常有的心态;但却也决不能以此而“画地自牢”,要想有所超越,走出前人的藩篱,就必须有研究视角上的“俯视”态度,有审问之功,有省思之能。这样,才能推进学术本身的演进过程。这一点,其实也不仅表现在学术史的研究上,对其他研究对象可能也同样存在这个问题。我也在思考,对待我目前正在进行的另一条路径的研究,即对德国古典时代的那批人,究竟该持怎样的态度?毕竟,与中国不一样,德国古典时代是一个人类文明史上最辉煌光明的文化时代,歌德、席勒这些人物,无论如何是人类史上最具光环和魅力的人物,一不小心就容易陷入到“崇拜者”的陷阱中去。所以,如何保持距离,甚至取出后来者的“俯视”目光,都是对研究者严峻的挑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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